很小的时候妈妈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神话。
希腊神话。
如果你见过她——
我是说，
我的妈妈，
你大概会惊讶从那张嘴里讲出希腊神话。
她是个灰色的女人，只会用一种方式扎头发。
洗菜的时候穿一条极其随意的裤衩。
没什么可喜可贺的文化素养。
更讲不出很有哲感的话。
我不是在贬低她，
就算她有过，那些文学素养或者啥啥——
也在积日累月的奔波里被菜市场的吆喝与弯把手的凤凰牌自行车咕噜咕噜的卷走。
剩一副臃肿的皮囊。
……
那个神话叫推石头的男人。
妈妈没讲神话的出处。
——或许是她家那位装得文绉绉的爸爸告诉她的。
“有个男人，”
故事从这里开始，
“他惹怒了神，”
“神就惩罚他往山顶推一块石头，”
“石头很重，又是圆的，男人每次推到一半石头就往山下滚，”
“他只好跑下去重新往山顶推。”
“一次一次又一次。”
这就是推石头的男人的一生。
妈妈不是会讲故事的人。
大概讲故事与讲价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
……
“哇。”
碗碗香小心的掀开精美的包装——
果片装点着奶油的褶边。
蛋糕的上面，巧克力小人正将沾满糖霜的软质糖果推向布丁山的顶端。
好奇吗——
这是未来的你对我讲过的故事之一。
萍琪蹦了过来，好香好香的起着哄。
碗碗香流口水了——
如字面意义，毫无形象可言。
我本有些想说的话，一些开场白——
在这个特殊的17岁生日会上。
但她不断咽进喉咙的口水让我决定将蛋糕刀毫不犹豫的切下去。
冰鲜的糕点冒着丝丝凉气。
第一块蛋糕几乎被碗碗香喝了进去。
萍琪把嗤嗤冒泡的汽水递给她。
我越来越为碗碗香的室友是萍琪感到幸运。
她们处的很好。
两只游戏狂。
“慢点，没人和你抢。”
我又切了块，碗碗香有些害羞的接过——
总算吃的小口些。
……
25号傍晚——
萍琪的寝室，书桌被搬到房间中央。
我和碗碗香，对面是阿杰与萍琪。
——云宝拒绝参与这个集体。
阿杰为碗碗香准备了生日小帽，
尽管戴起来相当滑稽，碗碗香还是十分开心。
除开我与萍琪，阿杰大概是她唯一愿意在班上进行对话的人选。
……
好了，
忏悔时间——
尽管是妈妈的生日，我却没能为她准备任何礼品。
生日会的筹备，蛋糕的购买，甚至最简单的房间布置。
没有一项是我干的。
因为我喝多了，因为我不知为何就忘掉了凑齐两千块钱给妈妈买掌机的事情。
我只有单纯的祝福。
如果“心意”也能算作礼物，那世上根本不会存在贫民窟。
……
阿杰和萍琪都不是主动邀功的类型。
干杯的时候阿杰甚至说举办生日会是阿浅的主意。
这下所有的功劳都跑到我这里。
“谢谢小浅。”
碗碗香的谢意让我无所适从。
我想说对不起，又很怕她问我原因。
“我还没有（咀嚼）……这么华丽的生日。”
——没见过现代风格的蛋糕，没带过生日小帽。
——香槟礼炮里蹦出的彩带都能将她吓到。
——此前的生日中收到最常见的礼物是鸭蛋。
——舍不得吃所以用毛线织一个小巧的网兜，挂在胸口。
我总觉得妈妈什么都没有，不论婚前还是婚后。
一无所有的人是幸福的，当贫穷与孤独突破某条临界——
如释重负。
已经不会再失去什么了。
真正的穷人不担心未来——
没人担心不存在的东西。
然而妈妈并非一无所有，
她从未一无所有的轻松过。
存款——
一直在贫困与勉强生活的区间徘徊。
家人——
一种让她不得不把“活着”作为一项事业坚持下去的道德束缚。
我望着碗碗香——
17岁的她。
纤细，美好，眼里有光。
嘴唇，鼻梁，下巴的线条。
曾经的妈妈如此漂亮。
找不出半点老化的痕迹。
没有跟吹气球似鼓起的身体，胶原蛋白也没有离她远去。
“好高兴哪。”
她又吃了一块蛋糕——
“小浅也吃呀。”
妈妈的嘴角沾着小撮的奶油。
也许是酒精的余劲，视线里，微笑的妈妈在室内灯的照耀下bulingbuling的闪着光亮。
我忽然在想——
作为知晓未来的人，只要鼓起勇气，仅仅几句话语就能改变这位“少女”的命运。
她可以像今天这样一直幸福下去。
快乐、富裕。
尽管这有可能对我自己的存在造成不可逆转的打击。
是我一直以来无论如何也想回避的结局。
可疯狂的思想一旦扎根——
便再难离开我的脑海。
……
“这是什么？”
吃到布丁山的时候碗碗香问了模型的事情——
推着糖果的巧克力人。
一个神话，我告诉她，一个希腊神话。
犯了错的人推着这块石头，推上去，滚下来；滚下来，推上去。
一生就过去了。
“山顶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那他为什么要把石头推上去呢。”
神让他这么做的。
“神是谁？”
谁都好，不重要。
人总在为日复一日的重复编造解释和意义。
不然就无法继续。
“生活很难的。”
我想摸她的头，但我没有。
“难吗？”
她舔了舔纸盘。
“嗯。”
我瞄准巧克力人，想叉起它。
很轻的一下——
人断掉了。
……
“宛婉香，我有话对你讲。”
生日会结束后，我把她喊到空无一人的走廊。
“很抱歉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
她狐疑的看着我，“小浅已经送过我很多了呀……”
“别打岔，”
难得我有心情，难得我有勇气。
也许几分钟过去，我会后悔到不能自已。
“接下来的话你好好听着——”
是作为先知的我一生一次的大预言。
敢不珍惜的话我可不会饶过你。
未来某天你会回去。
继续你原本的生活轨迹。
到时候有三个男人追你。
三个。
一个姓郑，一个姓汪，还有一个姓唐。
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唐笑笑。
现在，给我听好，然后重复一遍——
不要和唐笑笑结婚。
听到了吗，重复一遍。
别管那么多，重复就对了。
唐笑笑是个废物你知道吗。
你被他骗了。
你以为他有志向，你以为他有理想。
你以前问过他的家庭，我说他有钱是假的。
他很穷，贫农，整家的贫农。
记住，
浪漫和爱情生不出任何东西。
钱却可以——包括浪漫和爱情。
也许姓郑的和姓汪的没有唐笑笑好看，也没有他会哄你。
可后来姓郑的成了制药集团的董事，姓汪的在行政部门坐到处长。
不论哪个都比混了一辈子车间的唐笑笑强。
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懂吗。
不要因为一时冲动选择你以为的爱情。
那玩意是尸体，会烂的。
烂的彻底。
我不想你后悔。
听到了没。
不要和唐笑笑在一起。
给我重复一遍。
快点。
……很好。
记住了，
如果最后，我发现你还是和唐笑笑结婚——
可别怪我做法事咒你。
行吧，生日快乐。
现在——
回寝室打你的游戏。
“……”
空荡的走廊。
我揉着太阳穴，背靠墙壁滑坐下来。
嘴唇冰凉，喉咙滚烫。
兴奋、恐惧。
狂跳的心。
告诫碗碗香不要冲动的我却冲动的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决定。
我不敢问自己后不后悔。
也不想考虑今后的事情。
“干了再说”大概是所有冲动犯罪的心理。
不论如何——
这都是现在的我所能想到的，
最简单，最轻松，最不负责任也最接近英雄般自我牺牲并自我感动的孝顺了。
……
这么些年过去，
我总算送了妈妈一份我认为值得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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